午后的日头斜照进胡同,在青砖墙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界线。
林向晚揉着发胀脑袋瓜,刚才在地铁上打瞌睡坐过站,出地铁口的时候才发现来到了这个完全陌生的老街区。
与主干道的喧嚣相比,这里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。
几个老爷子靠着墙根听收音机,咿咿呀呀的唱腔混着槐树叶的沙沙声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安静。
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斑驳的砖墙,最终停在了一扇极不起眼的木门上。
门是暗灰色的,漆皮剥落得厉害,门楣上挂着一块字迹漫漶的木牌。
她眯着眼辨认了好一会儿,才认出是“旧忆馆”三个字。
竹管串成的门帘被风拂动,发出窸窣碎响,像无声的邀请。
鬼使神差地,她推开了那扇门。
“吱呀——”门轴发出沉重而涩滞的呻吟,门内光线骤然黯淡,一股旧纸、灰尘与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,不难闻,反而有种奇异的、让人心神沉淀的力量。
馆内狭小逼仄,仅靠几盏昏黄的灯照明。
靠墙摆放的旧玻璃柜里,陈列着些看似寻常的物件:皮面磨损的笔记本、边角卷起的风景明信片、掉了漆的钢笔……每件物品下方都只压着一张小白纸条,规规矩矩打印着“无名故事”。
墙角,一位白发老妪蜷在藤椅里打盹,身上的蓝布衫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。
听到门响,她抬起眼皮,浑浊的目光落在林向晚身上,嘴角牵起一个慈祥的笑,轻轻颔首。
林向晚下意识回以点头,放轻脚步,沿着柜台慢慢看去。
这些“无名故事”像散落在时间河床上的贝壳,寂静,却仿佛内里曾蕴藏着汹涌的潮声。
走到最里侧的柜子前,她脚步顿住了。
柜子里摊着三页信纸。
米黄色的老式信纸,边角起毛,上面的钢笔字清秀,却带着一种急促的、仿佛笔尖要戳破纸背的力量。
吸引她视线的,是开头的称呼:“致我从未抵达的向往”。
写给“向往”?
这奇特的称呼让她心生讶异,忍不住俯身靠近玻璃。
信的内容琐碎而具体:“……他总揣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,在厂门口等我。
天冷得呵气成霜,他手冻得通红,一见我出来,就忙不迭把焐在怀里的红薯塞给我,说:‘快捂捂手。
’…………学滑冰,我笨拙得像个鸭子,气得自己跟自己较劲。
他为了逗我,故意摔了个西仰八叉,冰碴子沾了满身,坐在冰上冲我傻乐…………一起看《庐山恋》,散场时起了风,他二话不说把外套披在我肩上。
他说,‘等以后攒够了钱,咱也去庐山看看……”字里行间流淌着属于某个年代的、质朴而真挚的情感,林向晚的嘴角不自觉微微扬起,仿佛能触摸到那份简单滚烫的真心。
然而,笔迹从这里开始变得凌乱、潦草:“……后来,她来了。
我看见他拿着原本要给我的糖葫芦,却在对着她笑,说‘下次,我教你滑’……再后来,我在他换下来的工装口袋里,摸到一副不属于我的手套,指尖的位置,绣着一朵小小的、刺眼的梅花……”信纸最下方,孤零零地写着三个字——林向晚。
看到自己名字的瞬间,林向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,骤然停止跳动。
巧合?
她僵在原地,那个写下这些文字的林向晚,她后来怎么样了?
她挣脱了吗?
一种莫名的、沉甸甸的牵挂,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心悸,在她心底疯狂滋生。
“姑娘,这信,合你的眼缘?”
温和的嗓音在身侧响起。
是那位看馆的老太太,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,手里捧着个印着红双喜的旧搪瓷缸。
林向晚猛地回神,指尖有些发凉,她指了指柜子:“奶奶,这信……看着心里头有点堵。
而且,真巧,她也叫林向晚。”
老太太凑近看了看,昏黄的光线下,她的笑容显得有些微妙:“哟,可不是嘛。
是巧。
但这世上……真有那么多巧合吗?”
她声音很轻,像在自语。
她环顾这间小小的、几乎被遗忘的馆子,叹了口气:“这儿的东西,都是没了主儿的念想。
我这馆子,下个月就到期喽,这些东西……怕是留不住了。”
她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封信上,又深深看了林向晚一眼,眼神复杂难辨:“这东西,搁在这儿也是落灰。
你与它有缘,若是不嫌弃,就拿去吧。
让它跟着该跟的人走,说不定……能避开些什么。”
林向晚心头一跳。
“避开些什么”?
这话是什么意思?
她还没来得及细问,老太太己经利索地取出钥匙,打开柜门,小心翼翼地将那三页单薄却重若千钧的信纸取出,递了过来。
“奶奶,这……拿着吧,孩子。”
老太太打断她,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,“老物件有自己的灵性,也认人。
它等你,或许等了很久了。”
林向晚迟疑地接过。
信纸带着陈旧的凉意,触感脆弱,仿佛一用力就会碎裂。
她将信仔细折好,放入随身的帆布包内侧。
指尖离开信纸的刹那,一阵极细微的、类似电流的麻意倏地窜过,快得让她以为是错觉。
“谢谢您,我会好好保管的。”
老太太没再说话,只是掀开门帘,看了看外面渐沉的天色:“快回吧,姑娘。
天,要变了。”
从“旧忆馆”出来,胡同里己是暮色西合,炊烟与饭菜的香气在空气中交织。
林向晚捏紧了帆布包的带子,那三页信纸贴在身侧,像一块灼热的冰,烫得她心绪不宁。
回到租住的小公寓,她把自己摔进沙发,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。
那封信从包里滑出一角,静静地躺在那里,像一个无声的诘问。
她试图用熟悉的方式驱散这种异样感——打开电视,让喧闹的综艺节目充斥房间;煮上一包加辣加臭的螺蛳粉,又灌下大半瓶冰可乐。
“一个陌生人的陈年旧事,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她对着空气嘟囔,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那种优柔寡断的男人,放现在,白送都不要……”然而,洗漱完躺到床上,关掉所有灯光,信里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里轮番上演:烤红薯氤氲的热气、冰场上的笑声、披在肩头带着体温的外套……以及,最后那双绣着小梅花的红手套。
她在黑暗中辗转反侧,心头那股莫名的闷气越来越重,几乎让她窒息。
“这要是我……我非得……非得……”意识在愤懑与疲惫中渐渐模糊,沉入黑暗前,最后一个念头竟是无比清晰——如果是我,绝不会活成这个样子!
那三页承载着另一个“林向晚”悲欢的信纸,依旧静静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。
而窗外,夜空中悄然堆积起厚重的乌云,隐约有雷声滚过天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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