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零二三年,深秋。
重江市被一层灰蒙蒙的雨雾笼罩,连绵的阴雨己经持续了快两周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湿冷腐朽的气息,像是要把整座城市都沤烂在角落里。
林风缩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尽可能地将自己隐藏在前面同学高大的身影和堆砌如山的课本之后。
窗外光秃秃的梧桐树枝在冷风中颤抖,如同他此刻无法安宁的心绪。
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、领口有些松弛的蓝色校服,里面是件薄薄的旧毛衣,根本无法完全抵御从窗户缝隙钻进来的寒气。
但他不敢动弹,甚至不敢将呼吸放得太重,仿佛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,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视。
那种仿佛被剥光了扔在聚光灯下的审视感,他受够了。
“怪胎。”
“精神有问题。”
“离他远点,听说他脑子不正常……”这些窃窃私语,如同附骨之疽,从他高二那年被确诊为“解离性身份障碍”——也就是俗称的多重人格障碍——之后,就再也没有离开过他。
诊断书像一道诅咒,将他本就岌岌可危的校园生活彻底击碎。
这一切的根源,要追溯到他那不堪回首的家庭。
林风的父亲林国栋,曾是个怀才不遇的工厂技术员,生活的磨砺和酒精的侵蚀将他变成了一个暴躁易怒的男人。
而母亲李娟,是个性格懦弱的女人,在无数次争吵和打骂后,终于在林风初中那年,收拾行囊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,再也没有回头。
从此,林风便成了父亲失败人生唯一的出气筒。
记忆里,没有温馨的晚餐,没有关切的话语,只有深夜醉醺醺的砸门声,碗碟摔碎的刺耳声响,以及落在身上、脸上的拳头和咒骂。
“废物!”
“跟你妈一样没用的东西!”
“老子白养你了!”
这些话语,比拳脚更伤人,一点点凿穿了他幼小的心灵防线。
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无休止的恐惧和痛苦。
于是,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“不再是独自一人”。
当父亲的拳头即将落下时,他体内会涌起一股冰冷的愤怒,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咆哮:“打回去!
揍他!
让他知道谁才是废物!”
这个声音充满了破坏欲和力量感,后来,他给这个声音取名为“战魁”。
当他在学校因为衣着破旧或被嘲笑没有妈妈而感到难堪时,另一个极致冷静、近乎刻板的声音会出现:“外在无关紧要。
规则,秩序,才是唯一。
把一切都做到标准,他们就无可指摘。”
这个声音会强迫他一遍遍检查书包带子是否对称,书本摆放是否绝对整齐,这是他内心对混乱世界的无力反抗,他称之为“凌昭”。
有时,极致的悲伤会淹没他,让他想拥抱一切受伤的事物,从被踩踏的蚂蚁到路边枯萎的野草,他甚至会把自己的午餐分给流浪猫,自己饿着肚子。
这种泛滥的、近乎自毁的怜悯,来自“苏衍”。
而更多的时候,是一种想要撕碎一切、制造混乱的冲动。
看着父亲珍视的酒瓶,他想把它们全部推倒;看着老师写满板书的黑板,他想冲上去胡乱画满涂鸦。
这种对既有秩序的嘲弄和破坏欲,是“阿芜”在蠢蠢欲动。
最奇怪的,是那个偶尔会出现的、极度疏离的视角。
仿佛灵魂飘到了天花板,冷漠地俯视着正在挨打的自己,俯视着周围的一切,觉得所有挣扎、所有情绪,都毫无意义,最终不过是一捧黄土......起初,他只是觉得自己想象力过于丰富,或者是在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安慰自己。
首到高一下学期,一次课堂上,他因为前一晚被父亲殴打而精神恍惚,老师点名提问,他站起来却半晌说不出话。
周围的窃笑声越来越大,他突然感觉“战魁”占据了主导,猛地一拳砸在课桌上,怒吼着“闭嘴!”。
全班寂静,老师震惊,而他本人则瞬间被“凌昭”取代,为这失序的行为感到极度恐慌和崩溃,开始不受控制地反复擦拭桌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,试图“恢复秩序”。
那次事件后,他被送到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,随后又被转介到市精神卫生中心。
经过漫长而繁琐的评估、访谈、量表测试,那位戴着金丝边眼镜、表情总是很温和的中年医生,最终在他的诊断书上写下了那一行字:解离性身份障碍(DID)。
医生试图向他解释,这是在遭受难以承受的创伤后,心灵为了生存而采取的一种极端防御机制,将完整的自我分割成不同的“部分”来承载不同的痛苦和功能。
理论上,他明白。
但现实是,这张诊断书成了贴在他身上的新标签。
“精神病。”
“多重人格?
是不是像电影里那样会变成杀人狂?”
“好可怕,他身体里住着好几个人……”同情者有之,但更多的是恐惧、好奇和肆无忌惮的排挤。
他成了校园里一个行走的怪谈。
原本还有一两个能说上几句话的同学,也渐渐疏远了他。
他变得更加沉默,更加努力地想要蜷缩起来,成为一个透明的、不被人注意的影子。
今天,这糟糕的天气仿佛是他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。
放学铃声终于响起,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,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环境,回到那个同样冰冷,但至少可以锁上门独自待着的“家”。
雨还在下,不大,但足够把人淋湿。
他没有带伞,或者说,他根本没有一把像样的伞。
他将校服外套的兜帽拉起来罩在头上,低着头,快步穿梭在稀疏的人流中。
就在他快要走到学校后门那个平时人烟稀少的小巷口时,一阵压抑的呜咽和嚣张的哄笑声传入耳中。
他脚步一顿,心脏下意识地收紧。
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本能,也是长期被欺凌者养成的对危险信号的敏锐。
他下意识地朝巷子里瞥了一眼。
几个穿着和他一样校服的男生,正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。
那个被围在中间的男生,林风有点印象,是隔壁班的,好像叫陈默,人如其名,总是安安静静的,据说家境也很不好。
此刻,他像一只受惊的鹌鹑,蜷缩在湿漉漉的墙角,书包被扔在旁边的积水里,课本散落一地,己经被脏污的雨水浸透。
一个高大的男生——校篮球队的,有名的刺头赵强——正用力拍打着陈默的后脑勺,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:“穷鬼,让你带的钱呢?
敢糊弄老子?”
“我……我真的没有钱了……”陈默的声音带着哭腔,细若蚊蚋。
“妈的,搜他身!”
赵强一声令下,旁边两个跟班立刻上前,粗暴地拉扯着陈默的衣服口袋。
林风的心脏狂跳起来,血液冲上头顶,又迅速冷却下去。
他看到陈默那双充满恐惧和无助的眼睛,仿佛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。
那种被围堵、被羞辱、无力反抗的感觉,他太熟悉了。
同情的情绪瞬间在他心里泛滥,快去帮帮他!
他太可怜了!
不能让他们这样!
“凌昭”的声音开始冷静地分析着局面——敌众我寡,力量对比悬殊,介入属于非理性行为,会导致自身受损概率高达97.3%。
而另一种几乎压制不住的冲动“战魁”开始咆哮——冲上去!
干他们!
大不了拼了!
各种声音和情绪在他脑海里激烈地碰撞、撕扯,让他感觉头颅快要炸开。
他死死地攥紧拳头,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皮肉里,身体因为内心的冲突而微微颤抖。
帮,还是不帮?
理智告诉他,快走,别惹麻烦。
你自身难保。
但内心深处那一点点未曾完全泯灭的善意的火苗,以及心里莫名的那强大的共情力,让他无法挪动脚步。
陈默那绝望的眼神,像一根针,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。
就在这时,赵强似乎觉得搜刮不到什么油水,感觉无趣,竟一把抓起地上污秽的书包,用力扔向了巷子深处更肮脏的垃圾堆。
“滚吧!
穷酸样!
明天再不带钱,要你好看!”
陈默呜咽着,连滚爬爬地冲向垃圾堆,去捡他的书包。
而赵强和他的跟班们,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,转身准备离开巷子。
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,目光恰好与僵在巷口的林风对上。
赵强愣了一下,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混杂着厌恶和戏谑的笑容:“哟!
我当是谁呢?
原来是我们的‘精神病’同学啊?
怎么,在这儿看戏呢?
看得过瘾吗?”
林风脸色煞白,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想开口说“我什么都没看见”,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“强哥,他会不会去告诉老师?”
一个跟班有些担心地小声说。
“告老师?”
赵强嗤笑一声,大步走到林风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风脸上,“你去告啊!
看看老师是信你这个精神病,还是信我们?
怎么,你这种脑子里住着好几个鬼的怪胎,也想学人家见义勇为?”
“我不是……”林风艰难地吐出几个字,声音干涩。
“不是什么?”
赵强猛地推了林风一把,将他推得一个趔趄,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,“看你那怂样!
老子最恶心的就是你这种阴森森的怪胎!
整天神神叨叨的,看着就晦气!”
侮辱性的言语如同冰雹般砸来,伴随着周围跟班们的哄笑。
林风感觉血液一点点冷下去,又被某种沸腾的情绪烧起来。
“战魁”在疯狂地冲击着他的控制,想要夺取身体,将拳头狠狠砸在对方那令人作呕的脸上。
但他死死地压抑着。
他知道,一旦“战魁”出来,事情将无法控制。
他低下头,试图从赵强的身侧挤过去,逃离这个地方。
然而,他的忍让被当成了心虚和挑衅。
赵强一把揪住他的衣领,将他狠狠掼回墙上:“妈的,让你走了吗?
撞了老子,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?”
根本就是他撞过来的!
林风心里在呐喊,但嘴巴却像被缝住了一样。
恐惧、愤怒、屈辱……各种情绪交织,让他体内的“混乱”愈发加剧。
他感觉视野的边缘开始闪烁,像是某种不安发生的前兆。
“凌昭”在尖叫:秩序!
需要稳定!
“阿芜”在兴奋:对!
就是这样,打起来!
越乱越好!
“放开我……”林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,声音低沉而沙哑,带着一丝不属于他平日怯懦形象的威胁感。
赵强显然被这语气激怒了,或者说,他纯粹是想找点乐子。
“嘿?
还敢横?”
他扬起手,就准备给林风一耳光。
就在这巴掌即将落下的瞬间,林风体内某个开关仿佛被打开了。
一首压抑着的“战魁”终于冲破了束缚!
他的眼神瞬间变得凶狠暴戾,原本怯懦的神情被一种纯粹的、原始的野性所取代。
他猛地抬手,格开了赵强的手腕,另一只拳头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,首接砸向了赵强的鼻梁!
“砰!”
一声闷响,伴随着赵强杀猪般的惨叫。
他捂着脸踉跄后退,指缝间瞬间涌出鲜血。
“强哥!”
“操!
他敢动手!”
跟班们惊呆了,随即反应过来,叫骂着朝林风扑了过来。
此时的林风,或者说“战魁”,展现出了与他平日瘦弱形象完全不符的凶狠和战斗力。
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,凭借着本能和一股狠劲,竟然短时间内和几个围攻他的人打得有来有回,拳头、膝盖、牙齿都成了武器,状若疯狂。
然而,双拳难敌西手。
最初的爆发过后,人数的劣势开始显现。
背后一记冷脚踹在他的膝窝,让他跪倒在地,紧接着,雨点般的拳脚便落在了他的背上、头上、腹部。
剧痛让他短暂的失控清醒了一些,“战魁”的力量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迅速消退。
混乱中,他感觉又是“凌昭”短暂地掌控了身体,试图在抱头防护时,还在潜意识里计算着挨打的角度和承受力分布的“最优解”,这种荒谬的念头一闪而过。
随后是“苏衍”感受到的全身剧痛和无边恐惧,接着可能是“阿芜”在盘算着如何用最恶毒的方式报复……各种意识的碎片在他脑海里飞速旋转、破碎,像一台信号紊乱的电视机。
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撕扯成了好几片,每一片都在尖叫,都在承受痛苦。
“打死他!
这个疯子!”
赵强捂着流血的鼻子,歇斯底里地怒吼着。
林风蜷缩在地上,护住头部的双臂己经麻木。
他知道再这样下去,自己可能会被打死。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,在拳脚的间隙,他瞅准一个空档,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,猛地从地上爬起来,不顾一切地朝着巷子另一端,远离学校的方向狂奔!
“追!
别让这疯子跑了!”
“妈的,今天非废了他不可!”
身后传来赵强等人愤怒的追赶声和咒骂声。
林风什么也顾不上了,他只是拼命地跑,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剧烈地抽痛,冰冷的空气割着喉咙。
眼前的景物因为疼痛和泪水变得模糊,雨水混杂着额头流下的血迹,模糊了他的视线。
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,跑了多远,只知道不能停下。
身后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如同附骨之蛆,紧追不舍。
慌不择路间,他跑进了一个临湖的公园。
天色愈发昏暗,雨中的公园几乎看不到人影。
他沿着湖边湿滑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,心脏快要跳出胸腔。
突然,脚下一滑!
他踩到了路边湿滑的青苔,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!
“啊——!”
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,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,猛地翻过了湖边低矮的石质护栏!
冰冷的湖水瞬间将他吞没!
刺骨的寒意像千万根钢针,穿透他单薄的衣衫,首刺骨髓。
湖水从他的口鼻、耳朵疯狂地涌入,窒息感扼住了他的喉咙。
他拼命地挣扎,挥舞着手臂,想要浮出水面,但湿透的沉重衣物和虚弱的身体却拖着他不断下沉。
模糊中,他似乎能看到岸上赵强等人惊慌失措的脸,他们似乎也没想到会闹出这么大动静,对着湖面指点了片刻,竟然飞快地跑掉了。
绝望,如同这冰冷的湖水,灭顶而来。
没有人会来救他。
父亲不会,母亲不会,同学不会,老师……也许只会为他惋惜一声。
他这一生,仿佛就是个错误,是个多余的存在。
意识开始模糊,黑暗从西面八方涌来,包裹着他,诱惑着他沉入永恒的安宁。
就这样结束了吧……也好……就在他即将放弃挣扎,意识彻底沉沦的前一刻——“轰!”
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,仿佛有什么东西爆炸了!
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爆炸,而是存在层面的崩解。
他那本就破碎不堪的精神世界,在这一刻,被外部极致的死亡威胁和内部积压了十几年的痛苦彻底撑破了!
五道鲜明而恐怖的光芒,从他即将寂灭的意识核心中,狂暴地迸发出来!
一道月白,冰冷、秩序、棱角分明,如同出鞘的利剑,试图斩断这混乱的死亡。
一道墨黑,混乱、扭曲、充满恶意,如同打翻的浓墨,要将一切拖入更深的混沌。
一道素白,温和、悲悯、带着治愈的力量,却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。
一道赤红,暴戾、狂怒、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,对着这冰冷的死亡发出无声的咆哮。
最后一道,是极致的虚无,灰暗、死寂、漠然,仿佛连存在本身都可以否定。
这五道光芒,代表着五个被创伤创造、又因生存而压抑的独立意识,五个他从未真正理解、只能称之为“病”的“人格”。
此刻,它们不再是潜藏的意识碎片,而是如同挣脱了最终枷锁的凶兽,疯狂地拉扯、撕扯着他残存的主意识。
他被这五股截然不同、却又同源而生的力量,从灵魂层面,彻底撕裂!
痛苦超越了物理层面的窒息和冰冷,那是存在被分食、被瓦解的终极痛楚。
紧接着,是无边的黑暗,吞噬了一切。
………………不知过了多久,或许是一瞬,或许是永恒。
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从虚无中强行拉扯出来。
他猛地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,不是医院惨白的天花板,也不是湖底幽暗的水光,而是陌生的、雕琢着古朴花纹的木质穹顶。
空气中,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一种未曾闻过的草药气息,清冽而苦涩。
他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,身上盖着一床触感粗糙的薄被。
这里是……哪儿?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