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明霜天

一朝陨落神坛，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个苦等他归家的凡人妻子。

于是，他哄骗我去承受万剑噬心之痛。

以身祭剑，助他恢复修为。

小黎，你若成了我的剑灵，便无需再为修炼发愁，我会是你最坚强的后盾。

萧暮沉眼中爱意不似作假，又曾对我有救命之恩。

我本是心甘情愿地答应为他去死。

却在无意中听见，他向心爱的小师妹保证:

我说过要为你寻来神剑作生辰礼，只需再等三天。

而三天后，恰好是我步入祭灵阵，沦为不入轮回的奴仆，任由他人驱使千年的日子。

1

三天吗?我现在已经等得迫不及待啦。

孟璇笑得娇俏。

萧暮沉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顶:

剑灵难寻，我们要耐心一点。

我背靠着冰冷的石墙，无力地蹲下身。

身躯中，那颗温暖的金丹还在缓缓运转。

可一手缔造它，承诺今后要并肩而行的人，却变了。

我回到屋中，恰好撞见一脸焦急的萧暮沉:

小黎，你去哪了?

我的眼眶还带着红肿，只能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

我还能去哪呢?我修为低微，在这偌大的修真界没有立足之地，凡间对我的追杀令也没有撤下。

萧暮沉似是松了口气:

小黎，我只是担心你被魔修抓走。

我一时无法分辨，究竟是茹毛饮血的魔修更残忍。

还是装作情深，让妻子生祭灵魂，送给情人做贺礼更残酷?

阿沉，你就没有别的什么想对我说吗?

萧暮沉确实伤得很重，迫切需要恢复。

或许，他会去另寻一把宝剑赠予那个女人。

而非是那把由我的命铸成的神剑。

三日后的阵法耗资巨大，你要好好准备，绝不能失败。

萧暮沉立在窗边，擦拭着长剑。

他始终没有正视过我，声音凉薄如水。

小黎，一想到今后你能入我剑中，我们并肩而行，身上的伤便也不觉痛了。

是吗?

我喃喃问道。

明明只要他肯解释，甚至敷衍我两句缘由，我便会不可救药地原谅他，继续为他赴死——

豆大的泪珠摔落在地，而一袭白衣的剑修早已走远。

我的心，慢慢在满室寂静中，烧成死灰。

2

那年，我在被追杀之时，误入了仙门萧家的鸾车。

众多待选之人，萧暮沉一眼选中来路不明的我，做他的新婚妻子，为此不惜违背家族。

婚宴上，百鸟朝凤，方来贺。

我曾以为，这便能保我余生安稳，不再忍受流离之苦。

可虚假的甜蜜，就如半熟山楂脆弱的糖壳，一咬就碎。

萧暮沉伪装得太好。

为我寻来改善资质的灵药，又夜夜与我双修欢好。

我原是不信，他真能愿意让我步入修仙一途。

每每与他红烛帐暖，日日厮混。

混得多了，好似真有灵气在经脉中涌动。

他这般努力。

待我金丹大成之时，光阴缓缓，不过才由夏入冬。

我几度沉溺于他给予的爱意之中。

可这些不过是为了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踏入那九死无生的祭灵阵。

不好啦，孟小姐不知怎的昏迷不醒

婢女匆匆跑进来，冲我尖声叫道。

长公子命令所有人去前院候着。

我脸上的泪还未来得及擦，就被她拖着一路前行。

手上的肉被掐得生疼。

婢女嘴上直抱怨，让我走得更快些。

在孟璇来到萧家后，身边所有人似乎都变了。

曾经爱我敬我，现在厌憎我至极，恨不得立刻将我除之而后快。

3

等到泪风干了，拐过墙角。

月华笼罩的桃花树下，萧暮沉长身静立。

他身旁的石桌上，摆着一把匕首，和一枚尚未完工的剑穗。

剑穗陌生的式样和流苏颜色，与我曾送给他的完全不同。

为了讨心上人欢心，粗枝大叶的剑修竟也能静下心，去学这些细致的手艺活。

多么可笑。

他宁愿来这，为孟璇编织新剑的装饰。

却连短暂地安抚我这个将死之人，都会嫌烦。

小黎，小师妹那边的人摆出了证据。她所种之毒，是你下的。

我注视着他的背影: 你信了?

他终于舍得转过身来，正眼瞧我:

证据确凿。那毒，是凡间特有的蚀骨之毒，产自你所在的王朝。

先不说我背井离乡多年，上哪去弄这毒药。再说，凡间之物，怎能侵蚀修仙之人?

我字句清晰地反驳，末了没沉住气，挖苦道，她装的吧。

萧暮沉气急，甩袖挥出的气劲将我掀倒在地。

他沉声道:

小师妹修为低微，只家世比你好些，她犯不着自毁前程，去污蔑你。

好一个修为低微。

萧暮沉便用我，作她修仙之路的登云梯。

手心被碎石子磕得血肉模糊。

我忍不住讥笑出声:

你想怎样罚我，让我以死谢罪吗?

他怒了，转瞬移至我身前，紧紧捏住我的下颌:

你以为我不敢吗?

那你动手啊

我双目含泪，几乎是将这句话吼了出来。

若我现在真的被他一气之下杀死，倒是省去三日后，还要忍受的祭剑之苦。

小师妹暂时没有性命之忧，只是左手再不能握剑。

萧暮沉冷笑着松开手，虚空控制着石桌上的匕首，刺向我的手背。

小黎，你不用握剑，便用这只右手还她罢。

除了这条命，他还有许多可以折磨我的手段。

刀刃划出一道冷峻的光，以雷霆之势，刺穿了我的掌心。

右手猛地砸在地上，瞬间痛到剧烈颤抖。

我仿若未觉，被刺穿的掌心缓缓合拢，抓住那道缥缈的白衣一角:

萧暮沉，她可是你的心爱之人，你这就解气了吗?

沈黎明，你别逼我。

萧暮沉没有回头，只是吩咐道。

来人，把沈夫人送回去。

微风拂过，我唯一能留在他身上的点点血迹，无声消失了。

4

一个低贱的凡人，也敢害得师兄娶你为妻，因你染上污点?

孟璇坐在主位，居高临下地打量我。

我睁开眼，发觉这里并不是自己的住所。

你也知道，他已有了妻子，却仍然纠缠不放。

我轻叹一声。

当真是不知廉耻。

你凡人婚姻在这从不作数。师兄没和你缔结契约，你便算不上是他的道侣。

孟璇怒极反笑。

最多，不过是个暖床的洗脚婢。

她是修真世家的大小姐，向来我行我素。

何曾懂我真正想求的，不过是改变自己这随波逐流的命运。

而不是所谓的萧暮沉正妻之位。

这搜魂术，毫无修为的凡人受不住，会瞬间痴傻。

孟璇狞笑着靠近我。

对付你这种徒有其表的修士，倒是刚刚好。

便让我看看，你何德何能，让他为你付出了那么多?

她的五指死死扣住我的天灵盖，指尖抓出一道道凌厉的血痕。

脑中如有刀绞。

我走马观花地阅遍那些海誓山盟。

也目睹它们被粗暴地碾碎，化为泡影。

小师妹，你在干什么?

孟璇似是触电般收回了手。

萧暮沉逆着光走进屋门，一如当年，是将我救出苦海的希望。

可这一次，他只是为孟璇盖了件薄披风，冷漠的神情难掩关心。

你身子弱，别同她置气了，小心气坏身体。

我浑身冒着冷汗，被搅乱的记忆陷入一片混沌。

可为什么，还是会对他抱有不可能的期许?

无力地跪坐在地，我抬起无神的双眼，仰望那对高高在上的神仙眷侣。

既是要折辱我，当初为何要救我?

若不救我，我早已死在王朝的刀锋之下。

既是不爱我，又为何要许下并肩而行的誓言?

若他不曾与我双修，赠我修炼机缘，我早已老死在萧暮沉的漫漫仙途中。

可他永远不会给我答案。

我只能在心中，一遍又一遍诘问自己。

为什么要以这样一文不值的身份，对萧暮沉动心?

5

我被囚禁在屋中时，院外的祭灵阵正在一点点绘制着。

阵法即将大成之时，萧暮沉终于大发慈悲，舍得放我出来。

虽得见天光，我却已是形容枯槁。

用活人的魂魄祭炼神剑，这等阴险狠毒的法子，放眼整个修真界，也算是骇人听闻。

萧暮沉哄骗我时，总会强调祭剑一点都不疼，忍忍很快就会过去。

可那阵法中寒光凛凛的剑光，又岂是摆设。

而且我很清楚，祭剑之痛非常人能忍。

不说失败了会魂飞魄散。

事成，此后就要被困在一把剑中，永生永世。

无论结果如何，我都不会再有自由。

昔日情浓之时，我从没有想过这些，一心念着让萧暮沉尽快恢复。

他从前是天之骄子，受不了跌落云端的苦。

我便甘愿让自己去熬那万剑噬心之痛，助他伤愈突破。

但还没等我先畏惧这剑光凛冽的阵法，他已遮掩不了自己变心的事实。

夫君，哪怕让我尝尽爱意为你赴死，也好过现在。

我赤着双足踏进阵法，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。

让我成了一个笑话。

天光乍破。

萧暮沉立在半空中，剑眉星目，身姿挺拔。

他的神情淡漠至极，如天降神明:

小黎，我会为你助阵，一切都会顺利的。

启动阵法前的最后一刻，我突然开始挣扎，试图去够萧暮沉的手，言辞恳求:

阿沉，如果我说……我有了你的孩子，今日，你愿不愿意暂时放过我?

修真者血脉向来难以延续师兄绝无可能与你这种低贱之人孕育子嗣。

一直旁观的孟璇坐不住了，急忙开口反驳。

萧暮沉的脸上却未曾出现半分动容:

事已至此，你竟妄想撒谎临阵脱逃吗?

我低头苦笑。

你还记得吗，金丹大成时，你我灵识交融……

忍着剑光寸寸刺进血肉之躯的痛，我一步步靠近萧暮沉。

然后牵起他的手，轻轻放在我染满鲜血的小腹上。

我并没有骗你。我小心等待了好久，才终于在刚刚确定它的存在。

萧暮沉没有反抗我的动作。

我感觉得到，他的手在颤抖。

孟璇察觉到萧暮沉的不对劲，紧紧依偎在他身侧:

暮沉，我就知道她靠不住，没了神剑帮你突破，今后你的伤可怎么才能好呀。

闻言，萧暮沉眸中的光瞬间暗了下去:

小黎，别逼我。

他一掌把我拍回了阵法中心。

我的金丹，连带着丹田中那抹尚且稚嫩的初生神识，皆在顷刻之间消亡。

6

失去修为，我再也反抗不了这凌厉的剑阵。

一道道剑光，在毫无防备的血肉之躯中来回穿梭。

比之人间极刑的凌迟，痛苦更甚。

紧随其后而来，是灵魂生生被剥离肉身的撕裂感。

活人的魂魄，是没有办法在阳间发出声音的。

外人看见的，只是那抹魂灵不断挣扎，周身魂光动荡的模样。

所有理智与心性，都在此刻几近崩溃。

无声的惨叫悲鸣，盘旋在萧家上空，久久不散。

而这光景，还需再维系七七四十九日，生魂方可转为剑灵。

被折磨得几经昏沉时，我恍惚忆起从前那个再标准不过的无情道剑修。

他剑风凌厉，剑招干脆漂亮，却是不解儿女情长。

这样一个人动了心后，也曾对我许诺，要放弃继续修行无情道。

为了我，甘愿自废修为，转修有情苍生之道。

只是人心易变。

萧暮沉的有情道，不会再是为我修成的了。

剑阵中流光渐熄，天边雷云作响。

神剑将成。

在场人眼底，多少藏着一抹渴盼。

修真界炼成的神器，向来能者居之。

萧暮沉一伸手，神剑便乖乖飞到了他的手中。

凝望着它，故去的妻子仿佛就在眼前。

他不禁轻声唤道: 小黎……

冰冷的剑却没有任何回应。

孟璇见状，一把抢过剑柄，故作天真地冲着他撒娇:

师兄，这便是你为我准备的生辰礼吧?我喜欢极了，这就让它认我为主。

等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