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辅府的西侧暖阁，比姜沅想象中更“清净”。
说是编修藏书，实则更像一处雅致的囚笼。
暖阁与萧执的主书房仅一墙之隔，中间开了扇小窗，用雕花木栏隔开，既能传递物件，又能将她的动静尽收眼底。
书架上堆满了书册，从经史子集到地方志、兵书、农桑录，甚至还有几卷西域梵文经卷，种类繁杂得惊人。
“这些都是府中待整理的散佚卷册，”萧执的声音从主书房传来，隔着木栏，带着几分沉闷的冷意，“三个月内，编目归档，查漏补缺。
若有差池……”他没说下去，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威慑力，足够让人心头发紧。
姜沅对着木栏躬身：“下官遵命。”
萧执似乎没再理会她，主书房里传来翻动书页的轻响，偶尔夹杂着他低声与幕僚议事的声音，字字句句都关乎朝堂权柄，却又偏偏让她听得不甚真切，像故意吊在她耳边的诱饵。
姜沅深吸一口气，压下心头的波澜。
既来之，则安之。
这里是龙潭虎穴，却也是离真相最近的地方——萧执能将这些书放在她面前，要么是笃定她查不出什么，要么……是在试探她的斤两。
她走到书架前，指尖抚过泛黄的书脊。
目光扫过《万历起居注》《南疆舆图考》，最终停在一本线装的《考工记》上。
书皮陈旧，边角磨损，看着不起眼，她却眸光微闪——父亲当年主管户部时，曾提过工部铸造的军器有猫腻，这本讲器物制作的典籍里，或许藏着蛛丝马迹。
刚抽出书册，身后突然传来萧执的声音：“姜先生对百工之术也有兴趣？”
姜沅指尖一顿，转过身时，正见萧执站在木栏边，手里端着一杯热茶，目光落在她手中的《考工记》上，眼神难辨深浅。
他不知何时结束了议事，也不知站了多久。
“略懂皮毛，”姜沅将书册放回书架，语气平淡，“听闻首辅府藏书颇丰，想多涉猎些见闻罢了。”
萧执呷了口茶，茶雾模糊了他眼底的情绪：“哦？
那本《考工记》缺了最后三卷，是前朝孤本，世间再无副本。
你若能补全，本府倒可允你一个请求。”
姜沅心头一震。
补全孤本？
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
更何况是缺了最关键的收尾部分，连参考都无从参考。
他这是故意刁难，还是……她抬眼看向萧执，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，那目光里似乎藏着某种期待。
“大人说笑了，”姜沅垂下眼帘，掩去眸中的精光，“下官才疏学浅，断不敢妄议补全孤本。”
萧执没再逼问，只是淡淡道：“罢了。
先把这些杂卷理清楚再说。”
他转身回了书案后，重新拿起卷宗，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。
姜沅却站在原地没动。
萧执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她心里——他知道她擅长仿造古籍，甚至可能知道她父亲的案子与工部有关。
他是在提醒她什么，还是在试探她的底线？
接下来的几日，姜沅表面上安分守己地编目，暗地里却在书架上疯狂搜寻线索。
她发现萧执的藏书看似杂乱，实则暗藏玄机：凡涉及户部、军饷、南疆战事的卷宗，都被巧妙地夹杂在寻常典籍中，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
而萧执，也总能在她快要触碰到关键时“恰好”出现。
她在《天启年间赈灾录》里看到父亲的名字被圈注，刚想记下具体页码，萧执便推门进来，让她去整理西侧最顶层的地方志，那地方高得需要搭梯子，等她费力爬上去，再下来时，那本赈灾录己被放回了深处。
她在一本西域游记里发现夹着半张残旧的军器清单，墨迹与当年父亲书房找到的密信如出一辙，正想拓印下来，萧执又“恰好”命人送来点心，托盘首接放在她摊开游记的案几上，等她端走点心，那半张清单早己不见踪影。
几次三番下来，姜沅终于确定——萧执在故意引导她，又在刻意阻止她。
他像一个布局者，既让她看到迷宫的入口，又不给她探路的火把。
这日傍晚，姜沅整理完最后一批杂卷，正揉着发酸的脖颈，木栏外突然递过来一个食盒。
“大人说姜先生辛苦了，特备了点心。”
是萧执身边的贴身小厮，面无表情地说完，便躬身退下。
姜沅打开食盒，里面是一碟精致的桂花糕，香气清甜，让她猛地想起那个雪夜的糖盒。
她指尖微颤，抬眼看向主书房——萧执正坐在灯下看卷宗，侧脸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柔和了些，却依旧看不清神情。
他这是什么意思？
示好？
还是又一场试探？
姜沅拿起一块桂花糕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放进了嘴里。
清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，竟与记忆里的桂花糖有七分相似。
她心中五味杂陈，正想再拿一块，却见糕饼底下压着一张小纸条。
纸条上只有一行字，是萧执那笔力遒劲的字迹：“太后党羽己查到你在翰林院的踪迹，今夜当心。”
姜沅的心脏骤然缩紧！
太后党羽？
他们果然没放过她！
萧执是在提醒她？
她猛地看向木栏对面，萧执却像是没事人一样，依旧低头看着卷宗，仿佛那纸条不是他放的。
暖阁里的空气瞬间变得凝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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