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皇子楚钧那次虎头蛇尾的探视,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涟漪散去后,冷宫恢复了往日的死寂,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了。
最明显的变化是王太监。
这老太监依旧每日送来寡淡的饭食,脸上的表情也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麻木相,但楚烨敏锐地察觉到,他停留的时间长了那么一瞬,浑浊的眼睛在自己身上打量时,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审度。
送来的炭,虽然依旧是劣质的烟炭,但分量似乎悄悄多了一小块。
甚至有一天,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底下,竟然沉着一小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盐粒。
楚烨佯装不知,照单全收,心中却雪亮。
那日陶片留下的疑云,小荀子“无意”透露的信息,显然让这老油条心里犯了嘀咕。
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,对一个毫无价值的弃子,麻木是常态,但若这弃子身上突然出现了哪怕一丝一毫看不透的变数,就足以勾起这些底层生存者最原始的警惕和……投资欲。
哪怕这投资,微乎其微。
“殿下,今日天寒,老奴多添了块炭,您仔细着用。”
王太监放下食盒,破天荒地多了一句嘴,声音干涩。
楚烨正靠坐在床头,就着窗外微弱的天光,用手指在布满灰尘的桌面上无声地划拉着什么——那是他回忆起的几个关键的繁体字字形。
闻声,他抬起头,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感激:“多谢王公公挂心。”
他没有追问炭为何多了,也没有表露任何异常,只是那清澈平静的目光,让王太监心里那点算计又沉了沉,含糊应了一声,快步退了出去。
生存环境有了极其微小的改善,楚烨便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身体的恢复上。
原主这具身体底子太差,贸然进行剧烈锻炼只会适得其反。
他根据前世模糊的记忆,制定了一套温和却持之以恒的计划。
每日天不亮,趁著寒意最盛、却也最能锤炼意志时,他就在狭小的房间里练习深长的腹式呼吸,感受冰冷的空气洗涤肺腑,然后做一些简单的拉伸,活动僵硬的关节。
动作缓慢,每一次伸展都伴随着肌肉的酸痛和骨骼的轻响,但他坚持着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眼神却越来越亮。
小荀子成了他唯一的观众和……学徒。
这半大孩子起初见楚烨做些奇怪的动作,只当是殿下病中迷糊,但见楚烨日日坚持,气息似乎真的顺畅了些,脸色也不再是吓人的死白,便也生了好奇。
“殿下,您这是在……练功吗?”
一日,小荀子忍不住问道,眼睛亮晶晶的。
楚烨收势,擦了擦汗,看着小荀子充满求知欲的脸,忽然心念一动。
在这深宫,一个完全忠于自己的人,太重要了。
小荀子心思单纯,难得保有善意,或许可以培养。
“算是吧,强身健体的小法子。”
楚烨笑了笑,那笑容冲淡了病容,竟有种惊心动魄的清俊,“你想学吗?
可以让你少生些病。”
小荀子惊喜地瞪大眼睛,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搓着手:“奴才……奴才笨手笨脚的……无妨,很简单,我教你。”
楚烨放慢动作,一招一式地分解。
小荀子学得认真,虽然动作滑稽,像个笨拙的提线木偶,却逗得楚烨偶尔会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。
冷宫里,第一次有了些许生气。
除了锻炼,楚烨最大的敌人是饥饿和寒冷。
那点可怜的饭食根本无法提供足够能量。
他开始留意这冷宫荒废的院落。
一日,他裹紧破袍,踏着积雪在院中慢慢踱步,美其名曰“透气”,实则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每一寸土地。
终于,在一处背风向阳的墙角,几丛枯黄的、看似杂草的植物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叶片狭长,边缘有细齿,即使枯萎,也保持着特定的形态。
是马齿苋?
还是类似的野菜?
楚烨蹲下身,仔细辨认。
前世野外生存的知识碎片涌现。
他小心翼翼地拔起一株,扯断根茎,凑近鼻尖闻了闻,有一股淡淡的、属于植物的清涩气。
不能完全确定,但大概率无毒。
他心中一动,有了计较。
晚上小荀子来送炭时,楚烨状似无意地提起:“小荀子,我看那边墙角长了些野草,倒是顽强。
这深宫里,连野草都知道要找向阳的地方活命。”
小荀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挠挠头:“哦,那个啊,年年都长,没人理的。
殿下要是嫌碍眼,明儿奴才拔了它?”
“不必。”
楚烨摇头,“留着吧,看着还有点绿色。
只是这冰天雪地的,也不知它靠什么活下来。”
小荀子嘿嘿一笑:“殿下有所不知,那底下土厚实些,雪化了渗进去,冻不死根,开春还能发呢!
奴才老家地里也有这种草,猪都不太爱吃,涩得很……”猪都不爱吃……楚烨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。
好吧,至少确认了大概率无毒且……勉强可食用。
这为他后续可能面临的极端情况,提供了一个最低限度的食物来源线索。
知识,就是力量,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知识。
身体的锻炼和环境的摸索在悄无声息地进行,而楚烨的大脑更是一刻未停。
他反复推敲那日利用陶片惊退楚钧的细节,评估其中的风险和收益。
他意识到,信息闭塞是自己最大的劣势。
他需要一双“眼睛”和一对“耳朵”,能触及到这冷宫之外。
小荀子是个突破口,但他活动范围有限,接触不到核心信息。
王太监是条老狐狸,需要更巧妙的手段和足够的“饵”才能驱动。
机会,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,悄然来临。
那晚风格外大,吹得破窗户纸哗啦作响,寒气无孔不入。
楚烨即便裹紧了所有能御寒的东西,依旧冻得嘴唇发紫,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。
小荀子送来的那点炭,很快就在破旧的小炭盆里燃尽,只留下一点微弱的余温。
就在楚烨以为又要硬扛过一个漫漫长夜时,房门被轻轻敲响了。
这么晚了,会是谁?
楚烨警惕地坐起身。
门被推开一条缝,王太监那张皱巴巴的脸探了进来,手里竟提着一个比平日大一号的食盒,还有一小壶东西。
“殿下,”王太监的声音在风雪声中有些模糊,“今儿这天气邪性,怕是要冻死人。
老奴……老奴寻了点姜汤,还有两个硬面饽饽,您凑合着暖暖身子。”
楚烨心中诧异,面上却不露分毫:“如此风雪,有劳公公了。”
王太监闪身进来,快速将东西放在桌上。
食盒里除了常见的稀粥,果然多了两个黑乎乎的、看起来能当砖头用的面饽饽,还有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陶壶。
“快喝点姜汤驱驱寒。”
王太监催促着,眼神却有些飘忽,不像平日那般死气沉沉。
楚烨道了谢,倒出一碗姜汤。
汤色浑浊,姜味辛辣,几片可怜的姜末沉在碗底,但对此刻的他来说,己是琼浆玉液。
温热液体下肚,一股暖意缓缓蔓延开,僵硬的西肢似乎都活络了些。
他小口喝着汤,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王太监。
这老太监搓着手,在屋里踱了两步,看似随意,目光却几次扫过楚烨之前划拉字迹的桌面上,最后停在楚烨稍稍恢复血色的脸上。
“殿下……”王太监似乎下了决心,压低声音,“老奴有句话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“公公但说无妨。”
楚烨放下碗,做出倾听的姿态。
王太监凑近了些,声音压得更低:“老奴听说……前朝那位告老还乡的苏太傅,月前……殁了。”
楚烨心中猛地一动!
苏太傅?
原主记忆里,这是一位以刚正不阿、学问渊博著称的老臣,曾是太子太傅,但因首言进谏触怒皇帝,多年前就己远离朝堂。
他的死,按理说跟一个冷宫皇子毫无关系。
王太监特意在此刻提起,绝不会是无的放矢。
他迅速收敛心神,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属于少年人的茫然和哀戚:“苏太傅……是那位很严厉的老大人吗?
小时候仿佛见过一次……真是可惜了。”
王太监仔细看着他的反应,见无异样,才继续道:“是啊。
听说……苏太傅临终前,曾念念不忘,说……说愧对先皇后嘱托……”先皇后!
楚烨的亲生母亲!
一股热流猛地冲上楚烨的眼眶,被他强行压下。
他垂下眼睫,遮住眸中翻涌的情绪,手指微微蜷缩,握住那尚有余温的陶碗。
王太监的话点到即止,不再多说,转而道:“天冷,殿下早些歇着吧,炭火……老奴明日再看看,能不能再匀点过来。”
说完,便像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融入外面的风雪中。
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,只剩下风雪呼啸和炭盆里最后一点火星噼啪作响的声音。
楚烨坐在桌前,久久未动。
王太监今夜异常的举动,透露的信息量巨大。
苏太傅的死,临终遗言,先皇后的嘱托……这像是一张模糊的网,隐隐约约指向某个被尘封的过去,某个可能……与他相关的脉络。
这老太监,是在试探?
还是在……投石问路?
无论如何,这标志着,死水般的冷宫,终于有了一丝流向外面的暗涌。
而他,不再是完全被动等待的那个弃子。
他拿起那个硬邦邦的面饽饽,用力掰下一小块,放进嘴里,慢慢咀嚼。
粗糙,硌牙,却带着粮食最本质的香气。
活下去。
不仅要活下去,还要弄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真相。
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,但楚烨的心,却因为这一碗姜汤、两个硬饽饽和一句意味深长的话,感受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。
这暖意,来自对未知的一线希望,也来自他亲手点燃的、那簇名为“谋算”的星火。
炭火虽微,己驱严寒;人心初聚,暗流始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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