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明的意识，是从一片混沌的疲惫中逐渐剥离出来的。
最后一个记忆片段，是电脑屏幕上刺眼的WORD文档，标题是《关于深化“放管服”改革优化营商环境的第五轮督导报告》，以及心脏传来的一阵尖锐的、撕裂般的绞痛。
然后便是无尽的黑暗。
再睁眼，没有牛头马面，没有奈何桥，只有一片无垠的、柔软而承托着他身体的祥云。
周遭是琉璃般的天空，灵鹤衔芝，悠然划过，留下道道清唳。
空气纯净得不可思议，每一次呼吸，都仿佛在吞吐着液态的氧气和某种更精纯的能量，让他灵魂深处都在战栗、欢呼。
“这就是……飞升？”
他低头，看着自己凝实而散发着朦胧微光的灵体，前世那具因长期熬夜、饮食不规律而亚健康的肉体己然消失。
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的轻盈感，让他几乎要仰天长啸。
长生！
逍遥！
移山倒海！
追星拿月！
无数仙侠小说和神话传说里的词汇在他脑中沸腾。
996的福报，领导的饼，城市的喧嚣和压力……所有前世的苟且，在这一刻似乎都有了答案。
他，陆明，终于抵达了彼岸！
“新晋仙民陆明。”
一个温和、平静，不带丝毫情绪波动的声音在前方响起，打断了他的狂想。
陆明抬头，只见一位身着标准制式月白仙袍、头戴黑色进贤冠的老者，正悬停在他前方三丈之处。
老者面容清癯，眼神古井无波，脸上挂着一丝标准的、仿佛用刻度尺精心测量过的微笑。
他手中托着一面非金非玉的牒板，正散发着柔和而规律的光芒，像极了……一台人形平板电脑？
“吾乃接引仙官，序列号甲-柒贰壹。
恭喜你度过天劫，飞升上界。
现依《新仙民管理条例》第一章第三条，为你办理初步登记手续。”
老者的声音如同他的表情，稳定得毫无波澜。
“有劳仙官。”
陆明压下心头的激动，学着古礼拱手。
他懂，新人入职，总要办手续，走流程，古今皆然。
“分内之事，无需客套。”
接引仙官甲-柒贰壹微微颔首，手指在牒板上一点。
一道淡蓝色的光幕瞬间投射在陆明面前，界面设计简洁，甚至带着点科技感。
新仙民信息确认界面姓名：陆明跟脚：世俗界（编号：E-739位面）自主修炼，无门无派飞升时间：天历戊戌衍纪柒叁捌伍年玖月拾柒日风险评估：低（暂无记录显示与域外天魔、非法修炼组织有关联）“请确认以上信息无误。
如无误，请阅读并勾选同意《新仙民权利义务告知书》及《个人信息采集授权书》。”
仙官的声音如同系统提示音。
陆明快速滑动光幕。
告知书长得令人发指，条款密密麻麻：“……须恪守《天庭通用行为规范》及《神仙道德建设实施纲要》…………须按时参加由‘仙文办’组织的天道思想学习与考核…………禁止私自下界干涉凡间王朝更迭、文明进程（特殊公务除外）…………仙籍为享受一切仙民待遇之前提，包括但不限于洞府居住权、标准灵气配额领取权、基础仙丹配给权、功法阁初级阅览权……未取得仙籍者，视为非法滞留，天庭警卫局（原南天门守军）有权依法进行驱逐或收容……”看到最后一条，陆明眼皮跳了跳，迅速勾选了“同意”。
前世被各种APP用户协议支配的恐惧依稀尚在。
“很好。
信息己录入天道数据库。”
接引仙官收回牒板，同时递过来一枚温润的白色玉符，上面流动着微弱的光晕，“这是你的临时身份玉符，有效期三个时辰。
请持此玉符，于有效期内前往南天门外的‘三界政务中心’，找到‘仙事部飞升人员安置办公室’，办理正式的仙籍录入与资源分配。”
玉符入手，一股清凉气息顺着手臂蔓延，让他精神一振。
但“临时”、“有效期三个时辰”这些词，让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妙。
“仙官，请问我这正式的洞府，大概会分配在哪个区域？
灵气浓度如何？”
他尝试着打听，就像前世入职前打听宿舍条件。
接引仙官甲-柒贰壹的脸上依旧是那标准的微笑：“具体区位、灵气等级、配套设施，安置办的仙僚会根据你的综合评定结果进行分配。
一切需严格遵循《飞升人员洞府分配管理办法（最新修订版）》流程办理。
我的权限仅限于接引与初步登记。”
得，标准官方回复。
陆明识趣地不再多问，道谢后，依照仙官指引的方法，意念微动，脚下祥云汇聚，托着他朝那传说中的南天门飞去。
越是靠近，越是能感受到南天门的磅礴气势。
万丈金光之下，是络绎不绝的各色遁光。
有御剑的，有乘葫芦的，有骑着仙鹤或神鹿的，甚至还有踩着一卷竹简的……交通流量极大，但似乎遵循着某种无形的规则，井然有序。
而在那宏伟的门户旁侧，是一座同样气势恢宏，但风格截然不同的建筑。
通体由白玉般的材质砌成，线条硬朗，结构方正，门口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牌匾，上书几个遒劲有力、却透着十足官僚气息的大字——三界政务中心。
进出此地的神仙们，大多面色凝重，行色匆匆，与前世陆明在政务大厅门口看到的人们神态别无二致。
他甚至看到几个仙官一边驾云一边还在对着手中的玉符争论着什么“KPI完成度”和“季度述职报告”。
陆明按落云头，走进政务中心大厅。
内部空间极大，穹顶高悬，划分出无数个办事区域。
光幕叫号系统无声地滚动着号码和对应的窗口，几十个办事窗口前都排着或长或短的队伍。
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熟悉的、混合着焦虑、疲惫和麻木的气息。
他找到“飞升人员安置办公室”的指示牌，走过去一看，心里顿时一沉。
窗口只有三个，队伍却排成了长龙，蜿蜒曲折，几乎堵住了半个大厅。
排队的神仙形态各异，有和他一样灵体凝实的新飞升者，也有看起来仙风道骨、却愁眉不展的老修士。
他默默地排到队尾，感受着身前身后传来的低语和叹息。
“唉，这次不知道能不能分到个好点的洞府，上次说我功德点差一点，给分到了‘浮尘山’边缘区，灵气稀薄得跟没有一样……知足吧，我师兄飞升三百年了，还在排队等‘星宿海’的洞府呢，说是编制没下来，只能住集体仙舍。”
“听说最近‘兜率宫能源局’在招锅炉工，有编制，就是辛苦点，要不我们去试试？”
陆明听得心惊肉跳。
飞升了还要排队等宿舍？
甚至可能去烧锅炉？
足足排了两个多时辰，腿都快站麻了（虽然灵体并没有真正的麻木感，但那种等待的焦躁感是相通的），终于轮到了他。
窗口后的仙吏穿着一丝不苟的制式仙袍，头戴小冠，正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光幕，手指飞快地划拉着，头也不抬地伸出一只手。
陆明赶紧递上临时玉符。
仙吏将玉符在一个方形的法器上一贴——“滴”一声轻响。
他瞥了一眼光幕上弹出的信息，眉头几不可查地蹙成了一个川字。
“陆明？”
仙吏终于抬起头，打量了他一下，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货物的挑剔感，“飞升背景……无门无派，世俗界自行修炼？
哦，还是个小千世界来的。”
“是。”
陆明压下不快，应道。
“嗯……”仙吏拖长了语调，这声“嗯”百转千回，充满了官僚主义的韵味。
他手指在光幕上快速操作，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：“你的情况，比较特殊啊。”
“特殊？”
陆明心里咯噔一下。
“按照天庭最新颁布的《关于进一步规范和优化飞升人员管理服务工作的指导意见（试行）》，以及后续下发的《补充说明一》至《补充说明二十七》，像你这种‘非计划内飞升’、‘无推荐仙尊或上级单位’、‘来自非重点观测位面’的‘三无人员’，仙籍录入需要启动额外的‘背景深度审查’和‘跨维度功德联网核查’程序。”
仙吏念着一长串规章制度，熟练得如同呼吸。
“这个流程，涉及‘仙事部’、‘监察部’、‘功德司’、‘位面管理司’等十几个部门协同审批，走下来，顺利的话，大概需要……”仙吏顿了顿，吐出几个字，“三十到五十年吧。”
“三五十……年？！”
陆明的声音都变了调。
他感觉自己飞升时可能不是撞到了头，而是首接掉进了某个荒诞喜剧的片场。
“那我的临时玉符只有三个时辰……所以啊，问题就在这里。”
仙吏双手一摊，露出一副“我也很无奈，但规定就是这样”的表情，“临时权限过期，你就属于‘非法滞留’。
按照《天庭治安管理处罚法》，是要被送去‘仙矿’进行劳动改造，积攒功德以抵扣罚金的。”
劳动改造？
飞升第一天就要去挖矿？
陆明眼前一黑。
“那……仙官，有没有……更快一点的办法？”
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。
“有。”
仙吏回答得干脆利落，手指指向大厅另一边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巨大公告栏，“看见没？
去报名参加‘天庭公务员公开遴选考试’。
只要你能考上，获得一个编制身份，那就是自己人了。
所有这些审查流程，都可以走‘人才引进绿色通道’，洞府、灵气配额、基础仙丹，立马配发！
表现优异者，甚至有机会分配至‘天庭发改委’、‘仙事部’等核心部门，前途无量！”
仙吏说到“核心部门”时，眼睛里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向往。
“天……庭……公……务……员……考……试？”
陆明一字一顿，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崩塌和重组。
他飞升到的，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地方？
“没错。”
仙吏似乎见惯了这种反应，见怪不怪地说，“那边有详细的考试大纲、报名流程。
对了，门口左转第三个摊位，‘文曲星公考培训机构’，卖的《申论密卷》和《仙职能力测验必过一万题》口碑不错，你可以去看看。
哦，提醒你一下，下次省考就在三个月后，抓紧时间复习吧。”
仙吏说完，将那块己经变得灰暗、毫无光泽的临时玉符塞回他手里，熟练地朝着队伍后面喊了一声：“下一个！
号码A739，请到柒号窗口！”
陆明被后面心急火燎的一位壮硕妖仙挤开，踉跄着退到一旁。
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块冰冷的、己经作废的玉符，仿佛握着自己刚刚宣布死亡的前途。
他失魂落魄地走到那个巨大的公告栏前。
上面贴满了各式各样的通知，纸张层层叠叠：《关于严格规范飞升人员仙籍管理工作的通知》《天庭公务员考试考场规则》《必读申论核心考点预测（由太白金星仙师关门弟子亲笔编纂）》《近五百年天庭时政热点汇总（含答案解析）》《天庭各部委职能介绍与历年招录仙数、分数線一览》公告栏前，人头攒动。
有和他一样茫然的新飞升者，有眼神狂热、抱着厚厚一摞玉简疯狂背诵的年轻修士，也有面色蜡黄、眼带血丝、一看就是考了无数年的“老仙漂”。
一个头发胡须都花白，仙袍洗得发白的老修士，正拍着一个年轻仙民的肩膀，语重心长地传授着经验：“年轻人，别东想西想了。
在天庭，什么都是虚的，只有编制才是硬道理！
没有编制，你就是个黑户，连呼吸天庭的空气都算偷窃灵气！
知道当年的齐天大圣不？
闹得够厉害吧？
最后为什么被招安？
不就是为了那个‘弼马温’的编制吗？
虽然后来嫌官小又闹了，但根子还是在这个‘编’字上啊！”
陆明默默地听着，感觉心脏一阵阵抽搐。
齐天大圣的传奇，在这里竟然被解构得如此……现实而残酷。
他抬头，望向南天门内。
那里仙宫玉宇鳞次栉比，虹桥飞阁隐现于云霞之中，仙乐隐隐，灵兽奔走，一派辉煌盛景。
然而，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。
祥云在他脚下彻底消散，意味着他最后的临时权限也己到期。
那清冽的仙灵之气吸入肺中，此刻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种无形的排斥力。
长生？
逍遥？
他的目光，最终落在了公告栏最顶端，那行用最大号仙篆书写、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标语上——“扎根天庭，编制先行！
今日努力考编，明日长生无忧！”
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愤怒感交织着涌上心头，但最终，都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取代。
前世卷生卷死，好不容易“上岸”了，结果发现只是从一个坑，跳进了一个更大、更卷、规则更奇葩的天坑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那口气在胸腔里转了九曲十八弯，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、带着前世今生所有疲惫与无奈的叹息。
沉默良久，他攥紧了手中那枚废玉符，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褪去，一种属于前世那个在体制内试图撬动顽石的年轻干部的锐气，重新凝聚起来。
“好吧，”他对着那冰冷的公告栏，也对着这个看似光辉万丈实则僵化不堪的新世界，低声自语，仿佛立下了一个沉重的誓言：“那就……再考他一次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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