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疆,罪墟。
腊月廿三,小年。
灰色的天压得极低,鹅毛大雪没头没脑地砸下来,把这片被朝廷除名的荒芜之地,盖得只剩一片刺目的白。
少年陈知命蜷缩在破庙角落的干草堆里,身上盖着件补丁摞补丁、硬得像铁皮的旧棉袄,却依旧抵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。
他听着庙外呜咽的风声,像极了枉死鬼在哭嚎,心里头莫名有些发慌。
老乞丐陈十三,他的养父,今晚有些不对劲。
平日里,这个总是醉醺醺、眼神浑浊的老头子,早就该裹着那身更破的棉袄,鼾声如雷了。
可此刻,他却像一尊泥塑的雕像,背对着陈知命,蹲在漏风的庙门口,一动不动。
那佝偻的脊背,在微弱雪光映衬下,绷得像一张拉满了的弓。
“爹?”
陈知命试探着唤了一声,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显得格外轻。
陈师父没有回头,只是抬起粗糙如树皮的手,胡乱摆了摆,示意他噤声。
老人的肩膀微微耸动,似乎在极力倾听着什么,那姿态,像极了被猎鹰惊扰的老狼。
良久,他猛地站起身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。
他几步走到陈知命面前,那双平日里总是被酒气熏得迷蒙的眼睛,此刻却亮得骇人,里面翻涌着陈知命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。
“知命,”老人的声音嘶哑干涩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厉色,“待会儿,无论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都不准出来!
记住,不准出声,不准露头!
活下去,比什么都强!”
不等陈知命反应,陈师傅一把揪住他的衣领,力道大得惊人,几乎是拖拽着,将他塞进了神龛下方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。
那地窖平日里是用来堆放些烂菜叶和杂物,阴暗潮湿,散发着霉烂的气息。
“爹!
到底怎么了?”
陈知命慌了,扒着地窖边缘想要钻出来。
陈十三俯下身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,压低了声音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:“听着,小子!
你去青岚宗,不是为了求什么仙缘,是为了活下去!
像普通人一样好好活着!
听见没有?!”
说完,他根本不給陈知命再问的机会,猛地合上了地窖那扇破旧的木板门。
黑暗中,传来“咔嚓”一声轻响,似乎是老人用什么东西从外面抵住了门栓。
世界,瞬间被隔绝。
只剩下无边的黑暗,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
陈知命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,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。
他紧紧捂住嘴,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。
养父最后那几句话,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心尖上。
青岚宗?
那个远在万里之外、传说中仙人居住的地方?
活下去?
为什么?
不安如同冰冷的毒蛇,顺着脊椎一点点爬升,盘踞了他的整个心神。
死寂并没有持续太久。
庙外,风声似乎停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寂静。
仿佛连雪落下的声音,都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了。
然后,脚步声响起。
很轻,却极有规律,踩在积雪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微响,不止一人。
那声音不疾不徐,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从容与冷酷,由远及近,最终停在了破庙门口。
陈知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陈十三……?”
一个阴柔而淡漠的声音响起,像毒蛇吐信,穿透薄薄的庙门,清晰地钻入地窖,“躲了这么多年,不累么?
把东西交出来,给你个痛快。”
地窖上的破庙里,一片死寂。
陈师傅没有回应。
下一秒——“轰!!”
剧烈的爆裂声猛地炸开!
整个地窖都在簌簌抖动,尘土混合着雪沫,从木板缝隙里簌簌落下,呛得陈知命几乎要咳嗽出来,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胳膊。
打斗声、金铁交击的锐响、养父那熟悉的、此刻却充满暴怒与决绝的吼声,如同骤雨般倾泻而下!
陈知命透过木板宽大的缝隙,拼命向外望去。
视野有限,他只看到破碎的庙门,看到积雪映照下,几道鬼魅般迅捷移动的身影。
他们穿着一种从未见过的暗紫色服饰,上面似乎绣着某种幽暗的纹路,在雪光中泛着冰冷的光泽。
他们的动作狠辣而高效,出手尽是杀招。
而养父,那个平日里步履蹒跚、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老乞丐,此刻却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雄狮。
他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看似普通的烧火棍,舞动起来,却带着一股惨烈而磅礴的气势,竟暂时挡住了那几道鬼魅般的围攻。
棍风呼啸,卷起地上的积雪,隐隐有风雷之声。
陈知命看得呆了。
他从未想过,养父竟然有这样的一面。
“冥顽不灵!”
那阴柔的声音冷哼一声,似乎失去了耐心。
一道幽紫色的光芒骤然亮起,如同毒蛇出洞,速度快得超出了陈知命的视觉捕捉能力!
他只听到养父发出一声闷哼,那惨烈的棍风戛然而止。
“搜!”
阴柔声音命令道。
杂乱的脚步声在破庙里响起,似乎是在翻找着什么。
陈知命屏住呼吸,将自己深深埋入黑暗的角落,连牙齿嵌入唇肉渗出血腥味都浑然不觉。
外面的搜寻持续了一会儿,似乎一无所获。
“看来,那东西真不在他身上……”另一个声音低声道。
“无妨,解决了老的,小的……总会找到。”
阴柔声音淡淡道,带着一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冷漠,“处理干净。”
脚步声再次响起,渐渐远去。
最终,一切归于死寂。
比之前更甚的死寂。
风似乎又重新开始呜咽,雪落的声音也回来了。
陈知命不知道在地窖里蜷缩了多久,首到西肢都冻得麻木,首到确认外面再没有任何声响,他才用尽全身力气,颤抖着,一点点顶开了那扇仿佛重若千钧的木板门。
破庙,己经不成样子。
神龛倒塌,干草飞得到处都是。
凛冽的寒风从破碎的庙门灌入,卷起地上的雪沫和……暗红色的冰碴。
养父陈十三,就倒在离地窖不远的地方。
他仰面躺着,胸口有一个触目惊心的焦黑窟窿,鲜血早己凝固,在他身下洇开一大片暗红,与洁白的雪形成了残酷的对比。
他睁着眼睛,望着破庙顶那个巨大的窟窿,望着窟窿外依旧漆黑一片、落着雪的夜空。
那双曾亮得骇人的眼睛里,光芒己经彻底散去,只剩下无尽的空洞,还有一丝……未能说出口的牵挂。
陈知命踉跄着扑过去,膝盖一软,重重跪在冰冷的雪地与血污之中。
他伸出手,想要碰触养父冰冷僵硬的脸颊,指尖却在距离一寸的地方,剧烈地颤抖起来,再也无法前进分毫。
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眼泪,砸落在冻土上,瞬间凝结成冰。
风雪呜咽,像是在为这无人问津的角落,奏响一曲无声的挽歌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阵刺骨的寒风卷过,吹动了陈师傅僵硬的衣袖。
陈知命的目光,无意间落在了养父那只紧紧攥着的右手上。
指缝间,似乎有什么东西,在雪地的微光反射下,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、温润的光泽。
他颤抖着,用尽全身力气,一点点掰开养父那早己冰冷僵硬的手指。
掌心里,静静躺着一块玉佩。
只有半块。
这难道就是他们要找的东西?
玉佩质地温润,即使在黑暗中,也仿佛蕴着一抹极淡的流光。
断口处参差不齐,隐约能看出原本应是一只鸟儿……或者说,一种他从未见过的、神异飞禽的轮廓。
去青岚宗……活下去……养父临死前那绝望而决然的吼声,仿佛又一次在耳边炸响。
他猛地抬起头,望向庙外那无尽的风雪与黑暗,一双原本清澈的眸子里,此刻只剩下如同这北疆寒夜一般的冰冷。
风雪更急了。
最新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