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九六年的春天，来得格外迟疑。
己是三月中旬，金陵城依旧被一股盘桓不去的湿冷裹挟着，不见暖意，唯有绵绵不绝的雨，吝啬地、一丝一丝地从铅灰色的云层里滤下来，沾湿了整座城市。
这雨不痛快，不像夏日的暴雨那般酣畅淋漓，它黏腻，阴冷，无声地渗透进青砖墙壁的缝隙，浸湿梧桐树遒劲的枝干，也让街巷的路面泛着一层不均匀的、令人心烦意乱的油光。
夜色，便在这片潮湿的晦暗里，一点点沉淀下来。
金陵大学附近汉口路与陶谷新村交界处，几盏老旧的路灯早早亮起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。
光线努力穿透细密的雨丝和浓密的法国梧桐枝叶，勉强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圈出几块有限的、暖色的领域，之外，便是深沉的、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暗。
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气、植物腐败的清气，以及沿街居民楼里飘出的、若有若无的饭菜香，那是属于九十年代市井生活的、踏实而又略显局促的气息。
林晓月就在这样一个夜晚，走到了路口。
她怀里抱着几本厚厚的书，书页边缘因为频繁的翻阅而微微卷起。
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简单束在脑后，几缕碎发被湿气濡湿，贴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旁。
她身上是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大衣，款式朴素，却能很好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。
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，那是一张清秀而耐看的脸，肤色白皙，鼻梁挺翘，嘴唇的线条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，唯独那双眼睛，在昏黄光线下，闪烁着一种与周遭温吞环境不甚协调的光——那是属于求知者的、清亮而专注的神采，里面盛着对未来的憧憬，以及一丝被良好掩饰了的、源于出身贫寒的倔强。
“就送到这儿吧，雨好像又密了点。”
林晓月停下脚步，转向身旁的室友周雨晴。
她的声音温和，带着一点吴侬软语般的柔软腔调，但在雨声的衬托下，显得有些单薄。
周雨晴裹了裹身上那件时髦些的红色短款羽绒服，踩了踩脚：“真不用送你到门口？
这巷子进去，路灯更暗了。”
她望了一眼陶谷新村深处那片影影绰绰的黑暗，那里排列着许多租给学生的老式民房，白天充满烟火气，到了夜晚，却总透着一股说不清的沉寂。
“没事的，就几步路。”
林晓月笑了笑，那笑容很轻，像投入湖面的石子，只在嘴角漾开浅浅的涟漪，并未真正抵达眼底，“这条路我走了多少遍了。
你快回去吧，外面冷。”
她的独立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。
周雨晴知道她的性子，也不再勉强，只是又叮嘱了一句：“那你自己小心点，明天早课别迟到了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
林晓月点点头，抱着书本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，转身，步入了那条通往她租住处的巷子。
高跟鞋敲击在湿滑石板路上的声音，清脆，又带着一点空寂的回响，很快便被淅淅沥沥的雨声吸收、掩盖。
她的身影从昏黄的路灯光圈边缘，迅速没入更深的阴影里，那抹藏蓝色，像一滴墨水融入了夜色，倏忽不见。
周雨晴在原地站了几秒钟，看着好友消失的方向，不知怎地，心里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不安，像被冰冷的蛛丝轻轻拂过皮肤。
但这感觉转瞬即逝，很快被更实际的念头取代——这鬼天气，真该听妈妈的话把秋裤穿上的。
她缩了缩脖子，转身朝着学校宿舍的方向快步走去。
街角恢复了片刻的宁静，只有雨声沙沙，像是无数春蚕在啃食着桑叶，也啃食着这个平凡的夜晚。
独自一人的林晓月，加快了脚步。
陶谷新村的巷道狭窄而曲折，两侧是斑驳的院墙和低矮的屋檐。
偶有窗户透出灯光，也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得微弱而暧昧。
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地落下，在地面的小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空气里的寒意更重了，顺着衣领、袖口一丝丝地往里钻。
她租住的是一栋老旧二层小楼顶楼的一个单间。
房东为了多收租金，将原本就不算宽敞的空间用薄木板隔成了好几个鸽子笼似的房间，租给像她这样家境不宽裕，又图清静方便考研或兼职的学生。
这里胜在便宜，离学校近，但隔音极差，邻居们咳嗽、走动、甚至轻声说话的声音都依稀可闻。
不过对于林晓月而言，这方小小的天地，己是她在偌大的金陵城能够找到的、最接近“安身立命”之所的地方。
在这里，她可以暂时抛开周遭同学间隐约存在的物质比较，埋首于书堆，构筑一个属于自己的、关于文学、关于未来的梦。
巷子深处更加黑暗，只有远处一扇窗户里透出的微弱灯光，像夜航船上渺茫的灯塔。
她习惯性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，高跟鞋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就在这时，一阵极轻微的、不同于雨声的响动，从身后传来。
像是……脚步声？
很轻，带着一种迟疑的节奏。
林晓月的心猛地一跳，脚步下意识地顿住，屏住呼吸侧耳倾听。
除了雨声，还是雨声。
那沙沙的、无边无际的背景音，似乎将其他一切声响都吞噬了。
是错觉吧？
大概是哪家的猫，或者只是雨水滴落的声音变了调。
她安慰自己，继续往前走，但步伐不自觉地又加快了几分，抱着书本的手臂收得更紧，仿佛那些坚硬的封面能给予她一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。
那轻微的脚步声，似乎又响起了。
这次更近了些。
她的后背瞬间窜起一股凉意，头皮微微发麻。
不敢回头，只能僵硬地向前走。
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前几天在图书馆偶然翻到的报纸社会版角落，一则关于城北发生夜间尾随事件的简短报道。
当时只觉得离自己很遥远，此刻却像鬼魅般浮现出来。
她能感觉到，有一个存在，就在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，跟着她。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，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。
她开始小跑起来，高跟鞋在湿滑的石板上敲打出凌乱而急促的节奏，书本在她怀里颠簸着，几乎要脱手滑落。
身后的那个脚步声，似乎也加快了！
不再是迟疑的，而是变得明确，甚至带着一点……从容？
跑！
快跑！
她几乎是用尽了力气，冲向巷子尽头那扇透出灯光窗户所在的院落。
那是王阿姨家，她有时会在王阿姨开的小卖部里买些日用品，算是认识。
只要跑到那里，就安全了！
就在她距离院门只有十几步远，心脏快要跳出喉咙口的时候——“喵呜——”一声凄厉的猫叫，从旁边的垃圾桶盖上猛地炸开。
林晓月吓得浑身一颤，差点叫出声。
定睛一看，一只通体漆黑的野猫正弓着身子，竖着尾巴，琥珀色的眼瞳在黑暗中闪着幽光，充满敌意地瞪着她这个不速之客。
原来……是猫？
她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，大口喘着气，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，带来一阵刺痛。
她停下脚步，再次仔细倾听。
身后，空无一物。
只有那只黑猫，在她停下后，似乎也觉得无趣，“嗖”地一下蹿上了墙头，消失在黑暗中。
雨依旧不紧不慢地下着，巷子深处归于沉寂，仿佛刚才那令人窒息的追逐感，真的只是一场源于过度紧张和黑暗的幻觉。
是幻觉吗？
她不敢确定。
但那如影随形的压迫感，确实消失了。
她长长地、颤抖地吁出一口气，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，一种虚脱般的无力感席卷而来。
自嘲地笑了笑，看来是自己最近压力太大了，看什么都疑神疑鬼。
毕业论文，考研复试，还有那份在出版社的校对兼职……或许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。
她整理了一下怀里有些凌乱的书本，调整呼吸，放慢了脚步，走向自己租住的那栋小楼。
楼洞没有门灯，漆黑一片，像一张沉默巨兽的口。
她熟练地摸出钥匙，借着远处窗户那点微光，辨认着锁孔。
钥匙插入，转动，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响。
门开了，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老房子特有的、混合着霉味、油烟和多种廉价空气清新剂气味的复杂气息。
楼道里堆放着邻居们的杂物，自行车、破旧纸箱、蜂窝煤，使得本就狭窄的空间更加逼仄。
她没有立刻进去，而是站在门口，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巷子。
昏暗，潮湿，空无一人。
只有雨水不知疲倦地洗刷着这个世界，将一切痕迹都冲刷得模糊不清。
那一刻，一种莫名的、深刻的孤独感，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。
在这座历史厚重、人烟稠密的城市里，她仿佛只是一片无根的浮萍，随着命运的暗流飘荡。
对未来的憧憬，与眼前现实的清冷，交织成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心绪。
她摇了摇头，似乎想甩掉这突如其来的脆弱，然后毅然转身，踏进了门内。
厚重的木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，隔绝了外面那个湿冷的世界，也隔绝了她最后的身影。
门轴发出一声衰老而悠长的“吱呀——”像一声无力的叹息，最终被门内更深的黑暗与门外交织的雨声彻底吞没。
巷弄依旧沉默着，雨水冲刷着青石板路，也冲刷掉了地上那几行刚刚留下的、凌乱的脚印。
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无异。
只是，没有人知道，这扇门在她身后关闭，关上的，是一个年轻生命通往己知世界的最后通道。
比这春夜更深的黑暗，正在无人察觉的角落，无声地酝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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