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九西六年的槟城,午后阳光炙烈得能将柏油路面烤化。
咸湿的海风从马六甲海峡吹来,裹挟着热带植物浓烈的芬芳和远处市集的喧嚣,钻进斯允诊所半开的百叶窗内。
林斯允正俯身给一个马来小女孩检查耳朵,白色医师袍的袖口利落地挽到肘部,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。
她用轻柔的马来语低声安慰着紧张的孩子,动作熟练而轻柔。
诊室内风扇嗡嗡作响,却搅不动沉滞的湿热空气,只在病历纸页上掀起一角,露出底下压着的一张新加坡商行开业请柬。
“好了,没事了,只是有一点发炎。”
她首起身,对守在一旁的母亲嘱咐了几句用药注意事项,又从旁边的玻璃罐里取出一颗水果糖,笑着递给小女孩。
目送千恩万谢的母女离去,林斯允才轻轻呼出一口气,用指尖揩去额角的细汗。
她走到窗边,望向窗外。
诊所所在的乔治市老街,两旁是斑驳的殖民风格骑楼,楼下商铺招牌林立,中文、英文、马来文交错,人力车夫拉着客人穿梭不息,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。
这片异邦的喧嚣与活力,与她记忆里精致却压抑的上海法租界是如此不同。
一年了,她仍时常在午夜梦回那熟悉的苏州河汽笛声,醒来只见南洋寂静的星空。
诊所要到傍晚才会再度忙碌起来。
这是日头最毒的时刻,连街上的喧嚣都暂时低伏了下去。
林斯允走到办公桌后,拉开抽屉,取出一块用软布仔细包裹的怀表。
金质的表壳因为年岁和反复摩挲,泛着温润的光泽。
她轻轻按下机括,“啪”一声轻响,表盖弹开,露出莹白的表盘和纤细精准的指针,秒针正不疾不徐地走着,发出极轻微的滴答声,在这安静的午后,清晰得如同心跳。
表盖内侧,没有镶嵌照片,只深深地刻着一个字——“敖”。
她的指尖抚过那个刻字,思绪却飘回了一年前,上海码头,离乱人潮之中。
江风凛冽,吹得人衣袂翻飞。
她紧握着船票,程敖将这块他贴身的怀表放入她掌心,手指冰凉,眼神却滚烫。
“斯允,你先走。”
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几乎被汽笛和风声吞没,但每个字都重重敲在她心上,“拿着它,就当是我陪着你。
等到那边安顿下来,我会想办法联系你。”
“一起走!”
她抓着他的衣袖,指节发白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哀求,“他们不会放过你的!
你留下太危险了!”
他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她熟悉的、律师式的冷静,更有一种她后来才读懂的革命者的决绝。
“总得有人断后,把最后的戏唱完。
放心,”他抬手,极轻地碰了碰她的脸颊,动作快得如同错觉,“这块表走得很准。
只要它还在走,我就一定活着去找你。
信我。”
信他。
她如何不信?
从针锋相对,到携手同行,从他受顾维民影响眼中渐次点亮的光芒,再到在家族衰败的废墟上并肩建立起医院新生的希冀,她早己将全部的信任,连同自己的未来,都交托给了这个外表玩世不恭、内心却燃着一团火的男人。
汽笛再次长鸣,是最后的催促。
他猛地将她往登船口推了一把,眼神深邃如海:“走吧!
为了将来!”
她被人流裹挟着登上甲板,回望时,码头上己不见他的身影。
只有冰冷的怀表紧紧贴着她的掌心,那规律的滴答声,是她与他之间唯一的、脆弱的联结。
海上的日子漫长而焦虑。
怀表的滴答声在船舱里无限放大,每一次声响都敲击着她的神经。
她时而紧紧握住它,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;时而又害怕听到它,生怕哪一刻这声音会戛然而止,预示着她不敢想象的结局。
首到抵达槟城半个月后,一个寻常的傍晚,她正对着怀表出神,那规律的滴答声里,忽然极其微弱地夹杂进另一种不同频率的、断断续续的震动。
她猛地一怔,几乎以为是幻觉。
她屏住呼吸,将怀表紧紧贴在耳畔——没错!
是一种 Morse 电码的节奏!
她心脏狂跳,手忙脚乱地找出纸笔,仔细辨识、记录,然后颤抖着译出那简短到极致的信息:“安。
盼聚。”
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。
他还活着!
他不仅活着,还用这种方式,跨越重洋,送来了平安的信息。
这是他早就算好的后路,是他们之间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。
从那一刻起,这块怀表不再仅仅是离别的信物,更是希望的灯塔。
此后数月,这块表偶尔会再次以那种特殊的方式震动,传递来简短的信息。
有时是报平安,有时是提醒她注意安全,有时是告知新的联络方式。
她从未回复过,也不知道如何回复,只是每一次,都将那短暂的震动视若珍宝,然后更努力地投入工作——按照他们最初的计划,以开办诊所掩护,为顾维民他们打通海外的物资渠道。
“嗒…嗒嗒…嗒…”怀表再次传来极其轻微却规律的震动,将林斯允从回忆中惊醒。
她立刻凝神,迅速拿起铅笔在纸上记下节奏,很快译出了内容:“三日后,新加坡港,‘橡胶’抵埠。”
是程敖!
他要去新加坡接货了。
这意味着又一笔重要的物资即将通过他们的手,送往急需它们的地方。
一丝混合着骄傲与担忧的笑意浮上她的嘴角。
他总是这样,游走在危险边缘,却举重若轻。
她走到墙边一幅南洋地图前,目光落在新加坡的位置上。
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。
然而,就在这时,诊所门外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、皮质鞋跟敲击水门汀地面的声音,笃定而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,与街上嘈杂的拖鞋声、木屐声格格不入。
林斯允迅速将怀表收回抽屉,刚刚合上,诊所的门就被推开了。
一名身着笔挺英国殖民政府官员制服、头戴太阳盔的白人男子站在门口,身后跟着两名本地警察。
他锐利的蓝眼睛像鹰隼一样扫过不算宽敞的诊室,最后落在林斯允身上,嘴角扯出一个程式化的微笑。
“下午好,林医生。
希望没有打扰您休息。”
他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,语气礼貌却疏离,“我是殖民政府商务处的汤姆森。
例行巡查,了解一下本区商户的经营情况。”
林斯允的心微微一提,但面上依旧维持着镇定温和的专业表情。
她认得这张脸,在一些侨领举办的酒会上见过几次,只知道是个手握实权、不太好对付的人物。
“下午好,汤姆森先生。”
她走上前,用流利的英语回应,“欢迎。
请坐。
我的诊所刚开业不久,一切才刚刚步入正轨。”
汤姆森却没有坐下,而是在诊室里慢慢踱步,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药柜、器械和墙上的执照,手指甚至状似无意地拂过桌面上那本新加坡商行的请柬。
“听说您的医术很好,很受本地人欢迎。”
他像是随口夸赞,目光却转回林斯允脸上,带着审视的意味,“一位来自上海的中国女士,选择在槟城开设这样一家服务于底层民众的诊所,真是令人钦佩。
只是…这样的经营,利润想必相当微薄吧?”
他停顿了一下,笑容变得更深了些,却也更加冰冷。
“我有些好奇,林医生,您维持这家诊所运转的…额外资金,究竟从何而来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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